编者按
一条线,连起一生画路,也勾勒一代文脉。
2025年6月25日,“一条线——朱颖人的水墨实践展”于中国印学博物馆启幕,78件精选佳作以“直书己意”“道承东南”“颖庐如晤”三大版块分类展现了朱老先生的多元艺貌,较为全面地展露出先生致力中国花鸟画专业发展事业“上承下传”的一生。
2025年3月29日,朱颖人先生在杭与世长辞,享年96岁。暮年之时,朱颖人将其多年珍藏的多幅潘天寿先生画稿无偿赠予学校以作教学示范之用。先生一生,是献身美术教育事业的一生。他的离世,亦是中国美术学院和中国花鸟画界的损失。
本次展览,既是回望,亦是致敬;既为纪念,更属研究。
愿观者循画入思,于一笔一墨中,触摸中国写意精神的深流与恒光。
年少热爱,是本能。一生挚爱,是选择。
从鲜衣怒马少年郎,到期颐将至暮年时,朱颖人用近一个世纪的岁月流转,通过顶配师承的纯甄基因、近八十年的反复实践、诡谲时代的细节滋养,和始终保有根性延展及创性拓变的本元基石,内外并行,在中国写意花鸟画的民族艺韵中,以艺理贯通的阔达视野彰显传统迭新的庄正之责。
但本质而言,他关心的不只是写意花鸟画的问题,更是中国文化精神承继的核心价值。虽然先生总是温和面对外界,微笑回应众人。但这份温良的外在,包裹的是坚韧的内核和自省的诉求:要守好门、传好承,也要促发展、有创新。
写意花鸟,绘的是一派生机,画的是一刹人生。《芥子园画谱》有载:“古诗人比兴,多取草木。而草虫之微细,亦加寓意焉。”只是在当代看写意花鸟,总似凝视着一颗蒙尘的珍珠。深知美好,但如何擦去旧尘,以及如何打磨抛光,都是问题。百年来,中国写意花鸟画在江南茁壮生长,经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等辈持续深耕,朱颖人接过大旗后,细心呵护并用心提升,故此脉得以衔接有序,成长有方。
在莫干山创作“一条线”组作
故而,“朱颖人”之所以被反复惦念,或不仅是画艺之卓越或教育之绵长,更在于其对正统路径的自信和创造转化的坚挺。他以身为范,对民族文化真正自知,对水墨情义深彻体悟,对自新转化明晰执行,坚定构建起中国传统艺术在现代教育体系中得以教习的人文系统,为中国书画的当代传承与发展做出重要贡献。
所以,对当下和未来而言,“朱颖人”巨大而未被激发的能量需要得到更大凸显:图像时代和数字语境的比照中,他的长久实践和大道之行不仅塑写了一份极具代表性的根基样本,更因以史学眼光思忖笔墨情趣,通过对花鸟画写意价值的冷静归置来复兴画学的诸多举措,使中国传统绘画的整体能量得到新的时代注入。
由此,对大众而言,“朱颖人”不只是一位美院的老先生。对他的“记得”,也不应止于纪念,而更需研究。他以实践家的深耕精神和史论家的宏博视野,守着中国艺术的世界独立性。近百年来,在社会动荡、话语更迭和文化冲撞中展现了一位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的高度认可与血液里根深蒂固的自新之求。
颖庐札记
一条线
西湖畔的孤山路上,有一堵并不起眼的青灰色围墙。一个小小的圆形拱门低调朴素,门楣“西泠印社”四字几乎与墙面同色。可只要抬脚迈入,便会发现洞天别具。
这里,是孤山,西湖边最小的一座山。不高,却看得很远,不大,却文脉悠长。此方驻地是朱颖人念念不忘的旧时读书所和早期懂得自然与人间的落脚点。所以,他在晚年决定将自己最新的艺术探索展《一条线》放在此地,如今虽肉身猝离,作品却落地绵长。观者看展,亦如登山。从山脚的印学博物馆入,再沿孤山进西泠印社遁庵,独观松鼠逐,闲倚一枝藤。一路人文气息滋养,灵气反复涤荡。
西泠印社遁庵展场
此展规模不大,只有78件展品,却均为精选且具代表性,陈列亦有设计,作品及版块之间或呼应或相较,整体内涵极深:一楼展厅“直书己意”陈列先生晚年突破传统之作;二楼展厅“道承东南”集中展示其中年时期的代表作;西泠印社遁庵厅的“颖庐如晤”展出先生晚年杂记、笔记及信札原稿。三厅共聚,三版同述,最终汇成一条主线,让观众得以窥见这位毕生践行“与古为徒”理念的老艺术家在近八十年水墨探索历程中的深刻思考,以及致力中国花鸟画传承发展“上承下传”的重要一生。作为先生93岁起的笔墨新尝试、新探索,该展的举办,既是纪念,却更在研究,是试图通过图像和文本的相互映照展现一位老先生的长久艺术求索。
“一条线”展场一楼
先生的晚年变法尤为精彩,几乎已深触中国哲学理核,墨色、笔法、运水和布局等均臻化境。这批画作起转空灵,生意天然,某种自由逍遥的生命情调和美好高尚的精神追求一览无遗,所绘虽多是藤条松鼠,却幅幅不同,更俱览有物,小处悉数转为大千宇宙的勃郁活力。这类对寂微生命萌动的不懈发掘和个体展现,流淌出感人的生命清音,对写意花鸟的时代新兴有极为重要的触发之功。
“一条线”展场一楼
但观者颖悟这批画,或许需要时间的加持。看似简略的线条穿插隐匿着无数次的空间实验,似是无意偶得的水渍墨染蕴藏着反复探索的云烟较量,腾挪转移和深浅呼应间,那抹重重的墨团团形为松鼠,神似玄鸟,若精灵般鲜活恣意。沛然的人世间在先生心中陶养出坦荡的君子气,线条或轻盈慰藉,或交叉切割,墨色或悬垂撇捺,又或恣意潇洒。造型的通透与肌理的温润滋养出某种回归原初的直觉,呼吸感、空间感和厚重感看似有别却浑然一体,毛笔缓涩留下的边缘和某种天地书写的趣味引发的双重观看呈出万种风息。
更妙的,是水的处理。轻盈呼吸的水渍和存于天地间的线条灵性异常,叠加浓淡相宜的墨色想象,汇为触动内里的书写能量,空间闪转与时间动因藉此被赋予新机,在传承东方精神的同时更深蕴某种源远普性的世界观。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有土才有人,根是要长在土里的。我现在回头看了来,一个人小时候的生活与后来的成长过程,是一条线的两端,从始至终是联结在一起无法切分的。”先生绘就的这条线,是一条绘画线、人生线,也是一条地域线、时间线。一端连着故土,一头系着绘画。从家乡虞山求学,到孤山深造,再得先师南山教授,先生静守着写意花鸟的绘画天地,稳固正道又不懈实验,逐步沉淀出“笔力骨气、五彩六墨、纵横曲折、积点成线、勾勒取神、水墨淋漓、情真不隔、布虚守实”八类艺术特点(2019年《朱颖人中国画创作与思考》),2023年特殊时期忽降,时空的急速催化,使先生幡然将自己从他者关系中剥离,专注与内心对话。这份回观和自淀,让先生剥离绘画的形象束缚和技术纠葛,聚焦生命的深度思考,回归最内核的书写之游,始得最纯粹的“一条线”。之后,又受摩崖刻经拓片的启发,其“笔痕”开始变化,“水”的作用被强调,物象从具体到抽象再至具象,至“篆藤”“一条线”时,笔阳墨阴皆在水中央,拙朴意渐浓,人情味亦愈浓,中国写意花鸟画的当代价值也籍此被推至新的高度。
从碑拓中研究线条
随着展览启幕,先生的回想录《清香似旧时》同期出版发行。其原为展览序文,源自父子交心,但随着时间和思考的逐步发酵而渐趋丰满,沿着“我的知识结构是从哪里来的”与“我的思考”两个主题聚言成章,最终凝成“我的绘画”,先生近百年的写意人生由此自然流淌,深入人心。
一座桥
“我经历的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新旧的交替。”92周岁时,朱颖人自我定义:一个传承大写意水墨花鸟画的画画人。
“我经历的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新旧的交替”
“传承”二字,对他来说,很重要。1930年,先生出生于江苏常熟,因热爱绘画,17岁求学苏州美术专科学校,19岁考入国立杭州艺专(现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30岁入吴茀之门下专攻花鸟画,同时受教于潘天寿、诸乐三,并以门生代行教学任务,长期坚守在教学第一线,为中国画系的创作和教学作出了不懈努力。
创作上,他初习国画,后学油画,踏上写意花鸟路径后既吸收吴茀之丰润灵动、古意盎然的气韵,又汲取潘天寿“强其骨”的笔墨精神,一生致力花鸟画研究。教育上,他兢兢业业,用实际行动践行着“学高为师,德高为范”的信条,培养后继者无数。他的艺术思虑一直和传道授业同行,因此下笔时,总浸沉着教学事,关联着创造性。
但他理解和实践的“传承”,又充满个体颖悟。如拜师时,潘天寿说,这次拜师不光是教学,还要把中国画传统传承下去。“我听了以后,感觉到身上的责任重了一些,不能像以前那样马马虎虎,决计不能有表面上学着花鸟,私底下偷偷画人物的想法,应该一心一意地学花鸟画。这份传承,底色是“责任”。
他跟吴茀之学习时,会坦诚自己基础不好,怕画不好。“吴茀之先生说不要紧,只要努力学习,笨鸟可以先飞。”每次到老先生家里上课,老先生都会认真示范,画完后还将画借给他临摹,“吴茀之先生强调要脱掉‘画谱气’,潘天寿先生则提醒我们‘不要落到‘套子’里去’。所谓‘画谱气’‘套子’就是样式、习气。”这份传承,基色是“坦诚”,是“事实就是”。
1970年与吴茀之先生在涌金门
由此,他力主继承传统的笔墨,但不固守某一种方式,“南宗着墨传神,北宗涉笔成趣,惟颖悟者方能融会贯通。”(题《秋鸟》)他提出:“作画应得雄浑雅逸之致,而无艰深刻画之态”(题《水墨芭蕉竹石》),是笔墨的一种境界,而“见之于个性,出之于情理”(题《松鼠桂花》),又是笔墨的另外一种境界。又如用色,“我觉得中国画用色和西洋画在观念上很不同:西洋画画的是真正的色彩;中国画是黑白,黑白是对比颜色。中国画用色只有深浅的变化,在色系之间相对纯粹,而西洋画的颜色可以画得复杂一些。两者好像有点对立的样子,我是吸收了它们各自的特点。”
所以,从一开始,他理解的“传承”,就是创新性接续,而不是复刻式模仿。“我关注并苦恼的问题是:在业师压力中如何使自己的绘画在传统轴线上演变和出现一点自己的绘画风格。”
这,不只是个体之惑,更是时代之问。五千年中华文明留给后辈璀璨而浩瀚的文脉遗产,自是珍贵,但某种程度而言,何尝不是压在每个人身上沉甸甸的大山?如何顺畅接过又较好发展?
“水滴石穿,是一滴水的刚强,也是一个人的坚持。”是和自己说的;“不同的先生,各有养育成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先生的画法,各是从什么环境里产生出来的呢?这是做徒弟要去琢磨、要去研究的。”是和学生说的;“所谓清香似旧时,就是把简单的事尽力气去做到好,能不能做好,我不敢说,但愿意和同仁们一同继续走下去,因为这条线、这条路太长了。锷儿如晤,做事情莫着急。”是和儿子及后人说的。从不同维度,“朱颖人”都为后来者提供了上佳样本和绝妙案例:正道需守、创新须有。只有深度扎根,才能持久向上。
“水滴石穿,是一滴水的刚强,也是一个人的坚持。”
沧海桑田千万载,万物谢了又长生。中国正处在三千年未有变局的途中,艺术是渡己之舟,亦是百年传承的世界语境。历史长河惊涛骇浪,先生从容淡定,却于深邃凝重中生机勃发,逐步自塑起独属的话语论域和创新范式,在文化使命、创新意志和教育理想的多重关照下,努力实践着新时代艺术大局的继往开来。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热爱的滋养,本身就是意义。先生用坚韧、责任和信念,以写意花鸟画为突破口,丰满了九十五载人生。他有自己的坚持,也有自己的智慧,用一生展现了国人对民族艺术的真挚情感。这是一项自信也自知的人生大举。
“我自己是谁?人活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也许就是来世上一回,看一看、挑一挑,然后,坚持自己坚持的,放下自己拿不了的。”
人虽终有别,画却无别离,唯心悸涕零矣。
文 字|邹 萍
编 辑|郑佳怡 贾毓秀
责 编|刘 杨 童戈辛
审 核|方 舟 盛天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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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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